自述(1946)

任何回憶都染上了當前的色彩,因而也帶有不可靠的觀點。

回憶

當我還是一箇相當早熟的少年的時候,我就已經深切地意識到,大多數人終生無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無價值的。而且,我不久就發現了這種追逐的殘酷,這在當年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偽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飾著的。每箇人只是因為有箇胃,就注定要要參與這種追逐。而且,由於參與這種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滿足的;但是,一箇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卻不能由此而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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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經驗引起我對所有權威的懷疑,對任何社會環境裏都會存在的信念完全抱一種懷疑態度,這種態度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即使在後來,由於更好地搞清楚了因果關係,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尖銳性時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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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少年時代的宗教天堂就這樣失去了,這是使我自己從「僅僅作為箇人」的桎梏中,從那種被願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來的第一箇嘗試。在我們之外有一箇巨大的世界,它離開我們人類而獨立存在,它在我們面前就像一箇偉大而永恆的謎,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們的觀察和思維所能及的。對這箇世界的凝視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樣吸引著我們,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許多我所尊敬和欽佩的人,在專心從事這項事業中,找到了內心的自由和安寧。在向我們提供的一切可能範圍裏,從思想上掌握這箇在箇人以外的世界,總是作為一箇最高目標而有意無意地浮現在我的心目中。有類似想法的古今人物,以及他們已經達到的真知灼見,都是我的不可失去的朋友。通向這箇天堂的道路,並不像通向宗教天堂的道路那樣舒坦和誘人;但是,它已證明是可以信賴的,而且我從來也沒有為選擇了這條道路而後悔過。

我在這裏所說的,僅僅在一定意義上是正確的,正像一張不多幾筆的畫,只能在很有限的意義上反映出一箇細節混亂的複雜對象一樣。如果一箇人愛好很有條理的思想,那末他的本性的這一方面很可能以犧牲其它方面為代價而顯得更為突出,並且愈來愈明顯地決定著他的精神面貌。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人在回顧中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一種千篇一律的有系統的發展,然而,他的實際經驗卻是在千變萬化的單箇情況中發生的。外界情況是多種多樣的,意識的瞬息內容是狹隘的,這就引起了每一箇人生活的一種原子化。像我這種類型的人,其發展的轉折點在於,自己的主要興趣逐漸遠遠地擺脫了短暫的和僅僅作為箇人的方面,而轉向力求從思想上去掌握事物。從這箇觀點來看,可以像上面這樣簡要地說出來的綱要式的評述裏,已包含著儘可能多的真理了。

愛因斯坦很早就意識到俗世生活對他的無價值,於是在宗教信仰中尋找價值,然而 12 歲由於通俗科學書籍的閱讀,發現了《聖經》的非真實,進而讓他產生了「對所有權威的懷疑」,並開始追求物理世界的天堂。當然,這是 67 歲的愛因斯坦回顧時抽象出來的一條線型敘事線,實際情況是混亂複雜千變萬化的,且「任何回憶都染上了當前的色彩,因而也帶有不可靠的觀點」;但是,其核心是愛因斯坦「愛好很有條理的思想」,「自己的主要興趣逐漸遠遠地擺脫了短暫的和僅僅作為箇人的方面,而轉向力求從思想上去掌握事物。」這「愈來愈明顯地決定著他的精神面貌。」

準確地說,「思維」是甚麼呢?當接受感覺印象時出現記憶形象,這還不是「思維」。而且,當這樣一些形象形成一箇系列時,其中每一箇形象引起另一箇形象,這也還不是「思維」。可是,當某一形象在許多這樣的系列中反覆出現時,那末,正是由於這種再現,它就成為這種系列的一箇起支配作用的元素,因為它把那些本身沒有聯繫的系列聯結了起來。這種元素便成為一種工具,一種概念。我認為,從自由聯想或者「做夢」到思維的過渡,是由「概念」在其中所起的或多或少的支配作用來表徵的。概念決不是一定要同透過感覺可以知覺的和可以再現的符號(詞)聯繫起來的;但是如果有了這樣的聯繫,那末思維因此就成為可以交流的了。

讀者會問,這箇人有甚麼權利,在這樣一箇有問題的領域裏,如此輕率而原始地運用觀念,而不作絲毫努力去作點證明呢?我的辯護是:這箇人我們的一切思維都是概念的一種自由遊戲;至於這種遊戲的合理性,那就要看我們借助於它來概括感覺經驗所能達到的程度。「真理」這箇概念還不能用於這樣的結構;按照我的意見,只有在這種遊戲的元素和規則已經取得了廣泛的一致意見(約定)的時候,才談得上這箇「真理」概念。

對我來說,毫無疑問,我們的思維不用符號(詞)絕大部分也都能進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地進行的。否則,為甚麼我們有時會完全自發地對某一經驗感到「驚奇」呢?這種「驚奇」似乎只是當經驗同我們的充分固定的概念世界有衝突時才會發生。每當我沒尖銳而強烈地經歷到這種衝突時,它就會以一種決定性的方式反過來作用於我們的思維世界。這箇思維世界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驚奇」的不斷擺脫。

論述如何「從思想上去掌握事物」,想到了物象、具象、抽象,也想到了LLMs 與 AIGC

當我還是一箇四、五歲的小孩,在父親給我看一箇羅盤的時候,就經歷過這種驚奇。這隻指南針以如此確定的方式行動,根本不符合那些在無意識的概念世界中能找到位置的事物的本性的(同直接「接觸」有關的作用)。我現在還記得,至少相信我還記得,這種經驗給我一箇深刻而持久的印象。我想一定有甚麼東西深深地隱藏在事情後面。

在 12 歲時,我經歷了另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驚奇:這是在一箇學年開始時,當我得到一本關於歐幾里德平面幾何的小書時所經歷的。這本書裏有許多斷言,比如,三角形的三箇高交與一點,它們本身雖然並不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可以很可靠地加以證明,以致任何懷疑似乎都不可能。這種明晰性和可靠性給我造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印象。至於不用證明就得承認公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不安。

如果因此好像用純粹思維就可能得到關於經驗對象的可靠知識,那末這種「驚奇」就是以錯誤為依據的。但是,對於第一次經驗到它的人來說,在純粹思維中竟能達到如此可靠而又純粹的程度,就像希臘人在幾何學中第一次告訴我們的那樣,是足夠令人驚訝的了。

倫理似乎也有這樣的可靠,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